台南畫家張炳堂先生訪問記

[陳凱劭]

畫家張炳堂先生(1928- )，台南市人，日本時代的1942年，14歲時就入選第五回台灣總督府美展，台南商業學校畢業。後擔任國小美術老師三十多年退休。


張炳堂家族在1940-1949這段期間，與當時定居在台南市的顏水龍教授先生多有來往，知道很多這段期間顏水龍教授的活動情形，顏水龍還曾租過張家的房子做住所；顏水龍教授大張炳堂25歲，張炳堂把顏水龍當成自己老師及尊敬的長輩。


1949年後，顏水龍搬離台南，張炳堂又追隨郭柏川教授，共同創立台南美術研究會，成為南美會中的重要幹部，獲國內多項美術獎項，亦辦過多次個展聯展；是目前南台灣重要的資深元老畫家。


張炳堂先生畫風趨近1945年以前在台南定居十六年的廖繼春教授，及1949年後定居台南的郭柏川教授；張炳堂先生與顏水龍教授畫風其實是不同的；但張炳堂先生認為在藝術與做人方面，顏水龍教授在他年少時給他很多啟蒙。

筆者與張炳堂先生聊很多台南美術發展的歷史，這裡把與顏水龍教授有關的部份抽出來整理。

[陳凱劭]

張炳堂先生在畫室中近照，2005.03.23，筆者攝。

[陳凱劭]

張炳堂先生畫室中的顏水龍教授畫作。



這張油畫的簽名是 S L Yen 1982，據張炳堂先生所述，顏水龍教授原本在1970年左右送他一幅畫，但後來這幅畫因另有需要他用，顏水龍請張炳堂先生先還給他，用目前這張跟他換。

[陳凱劭]

筆者訪問張炳堂先生時，並未用DV錄影或錄音，以下的訪問稿是依筆者記憶寫成。

雖然是筆者憑記憶寫成，但因訪談的人事時地物，筆者本來就有一定的了解，所以應該不致於太離譜。這段訪問稿尚未經張炳堂過目，如有錯誤由筆者負責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請問您如何認識顏水龍教授的？

張炳堂：顏教授在1940年代初期，在台南市民權路東嶽殿（嶽帝廟）前的巷子定居，但還常來回日本與台灣之間。我父親在青年路上開柑仔店（雜貨店），顏水龍會去我家的店買東西，因為同是鄰居，所以很快就認識。太平洋戰爭開始後，日本政府在台灣實施民生物資配給制度，每個人都有限量，甚至台南市很多原本賣民生物資的柑仔店都被日本政府勒令收起來，我父親的店因與日本人關係不錯，仍能繼續營業。顏水龍來我家店裡買東西時，我父親都還會偷偷多塞給他一些。也因此顏水龍教授晚年曾打電話給我，問我父親的姓名，說要撰寫回憶錄時把我父親寫進去，並感謝年輕在台南時我父親給他的照顧。

[陳凱劭]

張炳堂先生畫了一張1940年代的地圖



說明：


圖左側的「統制經濟」是日本語，意思就是戰時由軍方主導的物資配給制度，按人頭配給，有錢也沒辦法多買。


下方的「嶽帝廟」，今天稱「東嶽殿」，建國路是1945年後的地名，今已改稱民權路一段。

嶽帝廟前的巷子，是顏水龍的住所，旁邊的「陳」字，張炳堂先生講法是顏水龍當時的房東姓陳。

嶽帝廟前巷子被美軍轟炸，幾成平地，所以顏水龍另外找房子，於是找到了張炳堂父親的房子，在青年路城皇廟（城隍廟）左側，張家柑仔店後面的房子（當年台灣傳統建築是一進一進的，後面的房子可以租人），也就是圖中有小箭頭的地方是顏水龍租張家房子，臨青年路是張家的店面。

民權路與青年路交叉口的萬川號餅鋪（圖上有）也改建了，但店仍在。

東嶽殿今貌，已被指定為古蹟。


嶽帝廟前的巷子今貌，因1943年被美軍幾乎炸為平地，所以房子早已不是顏水龍1940年代居住的原貌。


張炳堂家族在青年路的店面，這是1945年戰後改建的。注意右邊有條巷子，巷子內，張家店面後側就是租給顏水龍的房子。張家店面正面有「金義發」三個字，這是張家的店名。目前這房子已轉手了。


「金義發」東邊約50公尺，就是台南的府城隍廟，已指定為古蹟。


除了列為古蹟的廟以外，私有房子今天都改建了，不再是顏水龍1940年代的原貌，只剩下地點還有意義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我在顏水龍教授1952年出版的《台灣工藝》一書中曾看到，顏水龍在1942年曾在台南市自費成立「竹藝工房」，依顏水龍書中所述，此工房被美軍轟炸為烏有。請問您知道地點嗎？是在他住所，或是另外租房子？

張炳堂：這我就不知道了，我所知道的是他與台南州廳合作南亞工藝社，以及曾到關廟指導竹工藝傢俱。不過我印象中，顏水龍曾在台南孔子廟前那片空地，主辦過竹工藝的展覽，現場還搭起了一座竹屋，佈置很多他改良過的竹傢俱用品，不過我不記得是戰前或戰後了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請問您知道顏水龍1944年到今成功大學建築系任教的經過嗎？

張炳堂：這我就知道不少。我有一個印象，顏水龍當年（筆者按：約是1943年底）要應徵你們成大建築教職時，他在填自己履歷，我父親就在顏水龍身邊，兩人還一起討論履歷該怎麼填比較好。我當時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，只能在旁邊看，沒有插嘴的餘地。

筆者問：我聽說您戰前還曾到成大當過短期的工友？

張炳堂：沒錯！我跟你們成大有很深的關係。我在1945年約半年的時間，就是在你們成大擔任副手，但沒有待很久，1945年9月終戰後就離開。我是台南商業學校畢業，相當於今天的高職；比高等學校（帝大預科）、高等工業學校（專科）學歷低，當然不能做助手（日語，大學助教之意），只能做助手再下一級的「副手」，其實是低階工友，接電話、掃地、整理環境，準備教學器材一些雜事。我就是在共同科裡一位教數學的日本人教授丸山巖的副手。我工作的數學教室就是在講堂（今成大格致堂）後方那排教室。顏水龍在建築學科成立時，美術教室就在隔壁。我記得顏水龍花了很大精神佈置了模型（石膏像、靜物之類的），也帶了一些自己作品、圖片去佈置，結果這間教室在一次美軍轟炸中，屋頂全毀，只剩牆壁，顏水龍佈置的東西也化為烏有。這間教室本來是共同科的，給建築學科做美術教室本來就是暫時的，後來美術教室搬到木造的建築學科樓上去了。


1940年代的台南高等工業學校配置圖：


數學教室：張炳堂當副手的數學教室。
美術教室：顏水龍1944-1945創系初期的美術教室
建築學科：木造二階（二層）教室，1945年後美術教室就搬到這裡二樓。

[陳凱劭]

顏水龍1944-1945年在建築學科任教的美術教室今貌（後被美軍轟炸，屋頂全毀，後有依原貌重建），目前是物理系教室。

正面外觀今貌：



走廊今貌：



走廊外的窗今貌：



目前居室內部是物理系教授研究室，就進不去了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我有在成大充滿灰塵的檔案室內找到當年顏水龍的薪資單，顏教授當年月薪300元

張炳堂：這真有趣，原來顏教授薪水300，我當年是80元。

筆者問：美術教室被炸以後，有馬上重建嗎？

張炳堂：有的，是由建築學科主任千千岩助太郎主持，照原樣重建。

筆者問：啊！您也認識千千岩助太郎教授？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也是我研究對象，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建築前輩學者。

張炳堂：我當時作數學教授丸山巖的副手，他沒結婚，人長得很ハンサム(Handsome)。當年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來找我好幾次，要我去建築學科做副手；不過我頭仔是數學教授丸山巖，頭仔沒同意，我哪敢亂跑，我也沒向頭仔提起，就一直做他副手到戰爭結束，我就離開了。

筆者問：這有沒有可能是顏水龍向千千岩助太郎主任推薦你，等你到建築系後就做顏水龍的副手呢？

張炳堂：哈哈，這也是有可能。我當時才十八、九歲，根本還是小孩子。

筆者問：您與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後來有沒有其他往來呢？

張炳堂：我親戚洪泉山先生是台北工業學校建築科畢業，是千千岩的學生，洪泉山的公子洪英峰後來去日本留學，就是千千岩擔任校長的日本九州產業大學唸書，且住在千千岩家裡。不過我本人與千千岩的交集僅止於當年他找我去建築學科這一段了。

筆者：其實千千岩教授是顏水龍教授一生中很重要的友人，不過以前顏水龍畫冊傳記大概是美術史學者執筆，再加上顏教授生前很少提到在成大任教的這一段經歷，故從未提到這位台灣建築史上重量級的學者，千千岩在日本時代末期的台灣原住民建築的考察研究，可以說是台灣本土建築研究之始。

筆者問：我有看過另一位南美會的畫家曾培堯的記錄，他是戰後去台南公園寫生，遇到一位成大的數學教授，這位教授推薦曾培堯先生去找顏水龍學畫，顏水龍就叫曾培堯到建築學科美術教室，跟建築學科的學生一起上課。這位數學教授是不是你頭仔呢？

張炳堂：其實曾培堯跟我在台南商業學校同學，我知道他有到建築學科美術教室向顏水龍學素描，但不知道有數學教授推薦這一段。這位數學教授應該就是我頭仔丸山巖教授，戰後日本人教授並不是馬上回去，還有一部份留任。丸山巖教授也跟顏水龍很熟，他對藝術也很有興趣，常去找顏水龍聊天談藝術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可否談談顏水龍教授在藝術對您的啟發？

張炳堂：其實顏教授一直告訴我，要我不要學畫。他當時四十多歲，剛結婚成家；他告訴我學畫太辛苦了。他以長輩的身份告訴我，去學印刷才有前途。不過我對畫畫太有興趣，所以沒有聽他的話，一生就做專業畫家（小學美術老師）。我那時十幾歲，在顏教授身旁跟進跟出，也親眼看到他的藝術涵養，例如我曾跟著顏水龍到當時剛從日本學舞蹈歸國，在故鄉台南開「蔡瑞月舞蹈藝術研究社」的蔡瑞月，看著顏水龍畫蔡瑞月小姐跳舞。蔡瑞月戰後在台南的舞蹈社開在民權路七信總社隔壁。

筆者問：哇！原來顏教授也與蔡瑞月女士有往來！蔡瑞月女士的故事我也知道，她後來搬去台北，嫁給一位廣東人台大教授雷石榆，是留日的詩人；她是台灣現代舞的先驅，跟顏水龍教授一樣都是台灣藝術界的先驅者。但因先生遇到白色恐怖被遣送回中國，她也曾送到綠島關過，後半生等於也是毀了，真是台灣人的悲哀。

（按：蔡瑞月女士不幸於2005年5月在澳大利亞過世）


張炳堂：我也曾與顏水龍教授一起去過民族路民族戲院（註：此戲院已改建，改成補習班）後巷，那是台南市的竹子街，整條街都是在做竹工藝品、竹傢俱。

筆者：這條巷子我最近有去過，可是已沒有竹工藝品的店了，因為附近的民族路拓寬，這條路就變成一條窄巷，兩旁都是一般住家，房子也幾乎全改建了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可否談談您當時所看到的顏水龍推動工藝設計指導？

張炳堂：顏水龍曾告訴我，作一個畫家對全民美學的提昇有限，不如從事生活工藝用品的製作，對提昇全民的美感的效用比較大。

筆者問：我看顏水龍教授一生推動工藝，有個感覺，就是顏水龍除了想提昇全民美感外，他還有心想為台灣從事工藝的農民，找出一條經濟的活路，因為他的出身與其他同輩，有留學外國經驗的畫家不同，其他畫家大部份都是有錢人子弟出身，才有機會學藝術，而顏教授卻是鄉下貧農子弟出身；我甚至從顏水龍早年的文章中感覺有「社會主義」的想法，只是那個年代，無論是日本時代末期或戰後國民黨政府來台，「社會主義」四個字跟「共產主義」沒什麼差別，是會惹來殺身之禍的，就算顏水龍心中真有類似的想法，也不會輕易地表現出來。

張炳堂：你講的當然也有道理，不過我們今天也只能推測，沒有辦法證實了。

[陳凱劭]

筆者問：我從一些文獻看到，顏水龍在1940年代到台南市定居時，參加過MOUVE（台灣造型美術協會），謝國鏞(1909-1975)也在同一個畫會，請問您知道這些往事嗎？

張炳堂：我雖然1942年的14歲就入選府展，等於是出道，但那時我畢竟是小孩子，顏教授與MOUVE那些人都是三、四十歲的大人，我其實沒有和這些前輩在一起活動。

筆者問：我從一些文獻看到，顏水龍和MOUVE曾在台南市一間叫做「望鄉茶室」的地方辦過畫展，請問望鄉茶室在哪裡？

張炳堂：望鄉茶室就是謝國鏞家族開的。不要看到「茶室」兩字就以為是不良場所，其實當時這茶室就真的是喝茶、買茶、聊天的地方，也就是跟後來的咖啡廳意思是一樣的。望鄉茶室地點就是今天中正路，當年的末廣町店鋪，彰化銀行對面。MOUVE的重要成員張萬傳也在這裡開過展覽。謝國鏞(1909-1975)後來是台南一中美術老師，後來在南美會就跟我常在一起。

[陳凱劭]

張炳堂：我給你看一些戰前的畫展資料。



張炳堂：這大概是1943年左右，當時是戰爭時期，全台灣組成「皇民奉公會」，連美術界也有皇民奉公會分會，是日本政府對台灣人的皇民化運動。當時台南地區的美術界就辦了這麼一個「美術總突擊獻納畫會」展覽。

張炳堂：2號是剛過世的林玉山，8號是陳澄波，14號與17號是顏水龍的畫作，15號「秋永繼春」就是廖繼春。22號與28號就是我。

筆者問：是不是因為這是您當時剛成為畫家，參加這種活動，少年時覺得很驕傲榮幸，所以才刻意把這些歷史檔案保存了下來？

張炳堂：哈哈，沒錯沒錯。我中年以後的這類資料都不曉得散到哪裡去了。

[陳凱劭]

張炳堂：這是昭和18年(1943)的台灣美術奉公會名冊。

封面：


台南州的畫家名冊


張炳堂：裡面有畫家的名單及住址，有陳澄波、秋永繼春（廖繼春）、顏水龍、御園生暢哉是台南女中的校長（老師？）、謝國鏞跟我。你看顏水龍的住址與我的住址只差幾號，因為顏水龍就是租我家的房子。

筆者問：我從《民俗台灣》雜誌中，日本民藝大師柳宗悅(Yanagi Souetsu)1943年訪台的記錄看到，柳宗悅去過顏水龍家裡看他家裡的工藝品，請問您有印象嗎？

張炳堂：他來台的事我倒不知道，不過當時我也是《民俗台灣》雜誌的訂戶，我也有幾十本《民俗台灣》，不過二十幾年前被劉文三教授要寫台灣的民間藝術借去過。（筆者按：劉文三教授也是顏水龍在國立藝專的學生）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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